以戲服人 Film Analysis: 風林火山

相信大家還記得我從前介紹過黑澤明的’影武者’, 關於日本戰國時代武田幕府的故事。今次我談稻垣浩1969年的電影’風林火山’, 就是關於當時的一位名將 - 山本勘助的故事!

稻垣浩可謂日本當代較為著名的時代劇導演。他最著名的作品, 是五十年代的’宮本武藏’ 三步曲, 第一部更加獲得了奥斯卡榮譽獎! 與黑澤明和David Lean的風格一樣, 稻垣的作品往往流露着很深厚的人文主義。不過到了六十年代末期, 他眼中的山本勘助, 卻倒影出人性的陰暗面。

山本勘助 (三船敏郎飾)原本是一位浪人。在機緣巧合下, 他投靠了甲斐國的武田幕府。憑着自己的機智和先見之明, 勘助擔任了幕府的軍事策略家, 為武田打了幾場勝仗。不過, 其他的將領對他強烈的好勝心亦頗有微言。在勘助的倡議下, 武田幕府成功擊敗了從前的盟友諏訪, 脅持了年輕的公主由布姬 (即諏訪御料人, 由佐久間良子飾) 。武田信玄覬覦由布姬的姿色, 遂把她立為側室。不久, 她亦為武田家族生下兒子。另一方面, 為了實現自己對由布姬的承諾, 勘助亦要背着主子, 暗中謀劃。縱然勘助對由布姬漸生情愫, 他亦要忠於其任務, 抑壓自己對她的情感! 戰幔徐徐飄逸, 川中島之戰蓄勢待發。勘助竭力帶同伴進擊, 可惜時不與我, 終於錯估形勢, 在戰勝之前中箭身亡...

寥寥十五年間, 稻垣浩筆下的宮本武藏和山本勘助, 對比可謂其别天壤! 武藏是一個極具啟發性的歷史人物。縱使他也要面對人性諸多的疑惑, 不過他懂得自制, 勇於超越自己, 最終成為了流芳百世的劍道家。勘助又如何? 跟T. E. Lawrence一樣, 勘助亦是一個極具才華的將領, 而且對軍事戰略獨具慧眼。當武田幕府的軍官問勘助對其地勢的看法時, 勘助一針見血地指出武田佔據地所存在的問題。然後, 軍官問他何以轉投武田幕府時, 勘助語帶鏗鏘地指出 – ‘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這個囗號。 ‘風林火山’, 或許就是勘助的人生哲學。人要懂得自我控制, 在適當時機, 動靜兼施。山本勘助懂得自制, 把忠義放在個人榮辱之上。縱然他對由布姬有深厚的情感, 但為了達成捍衛她的重任, 他不敢魯莽表達出來。這種接近Platonic love的情狀, 委實頗具悲劇性!

由布姬是片中較為突出的角色之一。她像黑澤明’戰國英豪’裏的雪姬一樣, 都背負着救國的重任。由布姬的父親評價她為 – ‘難以取悦, 固執己見’, 但他亦補充說, ‘在此亂世, 也是好事’ 。對, 在紛亂混沌的世態中, 我們不是應該更為堅持自己的信念, 不輕易隨波逐流嗎? 但是, 由布姬縱使固執獨立, 她又能鬥得贏歷史的魔爪嗎? 在歷史裏, 無論是山本勘助或武田信玄, 每一個人最終都是身不由己, 為時光的洪流所吞噬。其實, 由布姬對勘助可謂又愛又恨。她知道攻陷諏訪的計劃是勘助構思出來的, 所以勘助亦可算是她的殺父仇人! 由布姬不欲自盡, 是因為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為國復仇, 苟存國土。不過, 此姝對勘助的感覺, 是矛盾的。在她第一敝見勘助時, 其實已對他心生傾慕。後來, 當勘助把她押送回甲斐時, 他看了坐在驕子裏的由布姬一眼。由布姬把窗子關上, 但自己又偷偷地窺看勘助, 可見其情感的複雜。當她被逼嫁進武田之門時, 由布姬開始理解到, 自己被視作一個政治籌碼。武田的正室嘲笑她說, 妳嫁進這裏來, 只是不想自己所屬的幕府滅亡吧! 由布姬由始至終都只是一顆棋子, 一種戰略的安排。在這陌生的國度裏, 山本勘助可能就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她因為身不由己, 所以必須信服勘助心中的謀略, 為武田家誕下子嗣。只有把諏訪的血注入武田的命脈裏, 才會有復國的機緣。在歷史和私情的拉鋸下, 每一個人都會顯得異常無助。即使板起面孔, 也掩飾不了。

六十年代電影的主角, 已經不再像五十年代之前的英雄角色般如此片面。 ‘用心棒’, 小林正樹之’切腹’, 以至’獨行俠’ (The Man With No Name)等成功例子, 證明了無道德的反英雄(anti-hero)也同樣令觀眾認同。所以, 稻垣浩在片中並沒有迴避描寫勘助的陰暗面。山本勘助的理想, 何其宏大。他一心希望有一天四海和平, 利用自己的才智和謀略為其主子一統天下。不過, 好勝的心態, 令他過份執着自我, 無法與其他將領充份合作。行軍作戰, 最為講求團隊精神, 任何一環的疏忽, 都能達致滿盤皆落索的下場。勘助固然聰明, 懂得洞悉先機, 不過他看來對’人和’這個概念, 仿若視而不見! 其實, 山本勘助的失敗, 是在於他的’盲’ 。

片中經典的一幕, 就是勘助眼晴中箭那一幕。雖然這一幕是偏離史實的(歷史上記載勘助有一眼是盲的, 而且是一位跛子, 不過這是無從證實的), 不過亦頗堪玩味。用佛洛依德的角度去看, 這像是一個visual castration的象徵, 暗示勘助心中喜歡由布姬是一個不倫的行為。但這一幕亦象徵了勘助心中的盲目。首先, 他一心為了打勝仗, 對其他的建議視而不見。然後, 他又掩飾自己對由布姬的情感, 縱然由布姬心中崇敬, 勘助所給予的, 只有冷漠。當勘助說甲斐的問題是沒有大海時, 這其實就像一種情感的投射, 顯出他的孤獨, 想與其他人拉近。他的雄心抱負, 使他忽略了周遭的客觀形勢。最後, 失敗也是源自他的急躁, 未能看清楚局勢, 便魯莽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