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國與煉獄之間,是否只是剩下蒼生的掙扎?當每一個人都把離地貼地掛在口中,這種二分法又能否完全解釋世情百態?黑澤明最偉大的作品,每每流露着一種強烈的理想主義,希望可以感染觀眾而去改變世界。但當現實開始出現一種無道德主義的趨勢時,他深深明白到改變風格的必要性。如同很多電影大師一樣,黑澤明知道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才能顯現人性善惡最赤裸的一面。今次我談的天國與地獄,就是這樣的一部佳作了!
天國與地獄,一點也不容易寫!因為很多人已經寫過關於這電影的文章,我亦不覺得自己有很多獨特的觀點,所以遲遲沒有下筆。更甚者,黑澤明在電影中提出了很多問題,卻沒有給予答案,可以感受到他對時勢的悲觀。此片沒有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收筆,更沒有一些只懂自我感覺良好的政客所期望的寬心結局。故事的結論,是一個大多數觀眾都不想接受的看法,令人感到很cynical! 儘管如此,天國與地獄流露着深厚的人文主義,在黑澤明電影中算是耀眼的作品。那是絕對值得在此整理一下我的想法的。
故事講述白手興家,真正是成功靠苦幹的鞋業富商權藤(三船敏郎飾),被一位神秘男子擄走自己的兒子,從而勒索他一筆數目頗大的贖金。可惜綁匪作了一個可真不小的錯誤-他竟錯手拐走了權藤部下的兒子進一!現在權藤處於一個道德兩難的局面:基於仁義的考慮,他必須用贖金救回進一,但他現在經濟拮据,必須用這筆錢去幫助自己解決公司內的權力鬥爭。最後他能否權’藤’輕重,找尋到解決問題的至適方案?在户倉警長(仲代達矢飾)所帶領的團隊的偵查下,案子又能否水落石出?而’綁架一代男’的犯案動機又是甚麼?
社會上不同的階層發生磨擦,是出於甚麼原因?真的是如某些人所說的'買唔到樓,溝唔到女'?有一些既得利益者,往往覺得自己的成就是靠着自身實力,扭盡六壬地爭取回來,亦會把一些棘手問題的責任推搪給弱勢的人。這些人高舉着'只因你是廢柴'的厥詞,卻忘記了自己的成功其實亦要依仗一定程度的運氣。更加可悲的是,在這些毒舌的背後,往往亦要經歷過一個低潮的時段,才可以靠着不同的因素突圍而出。當看見這些人漠視着貧苦大眾時,不禁要問他們的同理心,是否因為自身經歷的煎熬而變得麻木?
有很多人認為,黑澤明在’天國與地獄’所抒發的感受比其前作更為悲觀。這一點是完全合理!因為如果一個電影人要利用其作品去教導人們道德的規條時,那就可見社會是變得很demoralized!
黑澤明觀察到在二戰後的日本,出現了很多社會問題,而且不少人的道德觀開始淪落,連一些基本的觀念也會忽視。受到日本新浪潮和歐洲藝術電影的衝擊,’天國與地獄’亦顯現了頗為獨特的風格。在我看來,縱使此片是由一本美國小說所啟發,其風格更加像歐洲電影:電影明確地分為上下半部,上半部基本上是在權藤的大宅裡面發生,而下半部就集中描述執法人員追輯綁匪的情節。在電影的第一部份,相對局限的場面令電影的氣氛更為緊張。在權藤與綁匪的談判中,每一位持份者都有內心的盤算,每一部棋都可以引致難以預料的結果。在黑澤明擅長的闊銀幕(Tohoscope
anamorphic)構圖下,更加突出了事件中不同持份者在事件中所處的位置和情態。警察的仔細監聽,妻子的無助,司機下屬的焦慮和苦苦哀求,股東們看似置身是外但又時時刻刻關注事態的發展,當然還有權藤內心的掙扎。在侷促的空間中,黑澤明沒有像小津安二郎等導演般採用靜態描寫,他用了不少動態的鏡頭,加以一些較為古典的構圖風格(如他經常用的’三角式關係’)。巧妙的是導演故意淡化三船敏郎的角色,使得觀眾不會只把焦點放在他身上,而是集中在整個事件中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權藤的家,頓時變成了社會的縮影,每一個人都是持份者!
雖然’天國與地獄’並不是武士片,但是亦有探索很多日本武士片的主要命題-人情與義理的衝突 (Giri-Nijo Conflict)。事實上很多同期的武士片,往往偏向支持人情的觀點, 從而去批判武士道和封建思想的守舊。’切腹’,’奪命劍’,’御用金’,’人斬’等六十年代電影,偏重於對個人的關懷多於對武士制度的絕對忠誠。黑澤明在’天國與地獄’,用諷刺的手法突顯了兩個世界的衝突。因為綁匪抓錯了孩子,所以義理的考慮上權藤亦沒有義務去營救他。不錯,這看似是一個很不人道的結論,但這正正就是義理背後的無情。在功利主義的考慮下,權藤應該用那筆錢去為自己救急,以贏得自己公司中的權力鬥爭。因為權藤必須要二選其一,所以他選擇犧牲自己的私利去救進一,是基於人道的關懷,是對人情的一種肯定。或許黑澤明是感到自己的前作忽略了這種觀點,又或者是表現得不夠深刻,所以在此片明顯表態。但黑澤明没有為觀眾引來一個理想化的結果: 權藤作出了抉擇,他亦要付上代價,失去了公司的控制權。在一個功利的社會,有些人不但不會同情他,甚至會覺得他是愚蠢的。但權藤真的能夠算是笨蛋嗎?在片中開始部份,權藤的兒子在和進一玩一個西部槍客的遊戲,權藤言傳身教,提示兒子要懂得機智地躲避,見機行事。可見他思想老練,亦希望兒子能夠學到自己的優點。
不過比能力更加重要的,是一個人的道德觀念。權藤肯去幫助進一,是出於他的善心,和他相信的人文精神。當作出了重要的抉擇後,權藤走到城中,看到一間鞋店的鞋匠在工作。他細心地看着店內,仿似想起以前白手興家的事。或者他有經歷過貧苦的時間,有着這種同理心,所以覺得心安理得。這使我想起以前看過一集由Marco
Pierre White主持的地獄廚房。在那一集有一位參賽者很不濟。Marco要求參賽者營運一間餐廳,然後看成績去淘汰參賽者。這名參賽者因為廚藝欠佳,導致送餐下單延誤。顧客們都餓着肚子,更弄哭了一位小朋友。但這位參賽者竟然對此視若無睹,繼續在廚房糊里糊塗。最後Marco淘汰了他,亦說出了參賽者失敗的原因:是因為Marco不忍心看見一個小朋友如此挨餓而沒有人理會他。他質疑如果連這樣簡單的關懷也做不到,試問那位參賽者又怎會顧及食物的質素和顧客的感受? 雖然有人會質疑Marco在鏡頭前才這樣說,但一個人能夠如此成功,是必要堅持自己處事的態度,才可以超越自己的標準。說實話,即使那參赛者不是出於真心,只要他肯幫助那孩子,他可能就不會輸掉比賽,亦會得到旁觀者的同情。所以說權藤幫了進一,就算自身利益受損也是心安理得。在社會上,人人利慾薰心,人性就會變得蕩然無存。正如權藤的妻子問他:
如果你連這都不去做,試問你何以為人?
最後在户倉警長團隊的努力下,進一獲救,主謀被捕,後來判處死刑。權藤到了監獄,
和敵人來一個face-to-face。雙方隔着屏幕,一個是自由身,另一個則是結局已定。權藤只是想問一個問題:為甚麼大家要互相憎恨?這個是黑澤明透過權藤所問的問題,他看到自己年代的衝突 :冷戰, 政局不隱, 不同思潮和意識形態漸趨激烈的鬥爭,他只是想大家回歸一個人文主義的框架去相處。主謀並没有任何與權藤修補關係的意欲。他首先說自己對心理的分析沒有興趣,不想為自己的所為作出辯護和解說。他說自己犯案的原因,是因為身處在貧寒的地獄中,看到富人的天國感到嫉妒和仇恨。他並沒有說錯,而且黑澤明亦不否定階級鬥爭的存在,但是主謀可以選擇其他方法去改變世界和爭取社會公義,現在他卻是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小孩,是應該要付上責任。說完後,他顯得歇斯底里,看似害怕死亡的來臨。這場討論,最後只是各自表述,並沒有為任何人帶來更深的體會。’天國與地獄’就像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一樣,往往沒有一個完滿的結局。電影顯露了問題,提供了思考的空間,卻沒有給予答案。權藤和黑澤明,都想找出人與人之間的共通點,但主謀卻只是找到了難以融合的分離之處。或者,權藤本來就不配知道這個永恒課題的答案。在獄警的引領下,主謀要迎接自己不能逃避的懲罰,只剩下權藤一個人坐在窗外。除了他對人性現實的迷惘外,剩下的,只有那無奈的凝望。
聖誕快樂! 以戲服人在2021年再與大家見面!
by Ed Law
以戲服人 Film Analysis